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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晋,出身世代清流的书香门第裴家,祖上出过两个状元。外祖父为当世大儒,父亲裴正乃翰林学士承旨,母亲亦是颇有学识。裴家在文人中有着崇高的地位。
他有一个兄长,一个妹妹。兄长裴禹于三年前中得进士,如今携妻儿外放。妹妹裴瑗不到十四岁,也是乖巧听话,知书达理。
他自幼记忆力过人,五岁之时便展露出在文学一途的天赋。诗文歌赋无一不精,不到十二岁便惊才绝艳,名满京城。少年人意气风发,挥斥方遒,心中有着宏大却天真的理想。
外祖父见其囿于京城一方之地,便带他游历大山大河。两年间,他领略过江山如画,也曾见识过荆榛满目。品尝过百味珍馐,也曾下咽过谷糠野菜。他沉醉于各地的风俗文化,也悲痛于战乱之地的民间疾苦。
游历归来,少年已不再天真如斯。他一路成长起来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比同龄人更加了解这个世界,也对世间万物更包容一些。见识过皇权富贵和人间疾苦后,他心中多了一份悲悯之心。从此之后,他的诗词歌赋中再也不见锦心绣腹的华丽辞藻,反而有更多的思辨空间与深远意境。
年龄渐大后,他想以手中之笔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分享给更多的人。于是化名石安老人,写下了第一本书《北地游记》。
北地给他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。他初到北地时,刚好遇到一次边境战乱,那是他第一次亲身经历一场战争。战争的残酷超过他想象,战火过后,哀鸿遍野,满目疮痍。他想为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做些什么,但他当时只是一个小小少年,力量太过有限,只能无力地悲伤与徘徊。
就当他以为只能寻求天佑时,白家军出现了。刚从战场归来的白家军,来不及休整,立即组织大家施粥疗伤、重建家园。正是白家军充分的准备、以百姓为先的宗旨,以及强大的行动力,让这场战争的损失迅速减小,没有出现不可挽回的二次灾难。
当时的白家军在他眼中,仿若神明天降。
所以当他得知,母亲给他相看的姑娘是白家的嫡长女时,他心中也是有一些期待。他知道白家的嫡长女十一岁便奔赴北境,带领白家先锋队所向披靡,连圣上都赞扬其“利比三尺,迅于疾风”,意为比宝剑更锋利,比疾风更迅猛,并亲封她为“疾风女将军”。如此英姿飒爽,又心系百姓的白家女儿,必定是一个善良、勇敢、又坚强的女子。
他是一个文人,擅长从一个人的文字中,了解对方的思想和品性。当他在白威将军的书房里看到那本《北地游记》开始,他的心中便有了那一道倩影。
他第一次与白若芙见面时,内心十分紧张。常年军旅生活的洗礼,使她气质沉静,神态明朗,颇有林下风气。而她一双明眸中透出来的善意,使得原本明艳的脸,更添一丝柔和之意。她落落大方,谈吐不俗,言之有物,情操高雅如空谷幽兰。
她的一切都符合他的想象,甚至更好。他开始期待他们的未来。
他希望能与她有更多的交流,便在那本《北地游记》的扉页中,悄悄放入了三页纸。
可现实总是比理想更残酷,他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幸运。还未等到白若芙的回信,白威战死的消息已传入京中。她匆忙回京找到他,切断了两人之间的一切可能。他只恨自己只是一介文人,无力在军中帮她。他有时也会想,也许等过一段时间,她从悲痛中走出来,一切都尘埃落定,也许她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。
他万万没想到,那一面,竟是永诀。他已记不清当他收到白若芙的死讯时,自己是如何模样。明明是夏日,他却感觉到了刺骨的冰冷。白家一门忠勇,治军有方,造福北地百姓。可天妒英才,先是白威将军蹊跷战死沙场,而后白若芙归京途中死于劫匪之手。这天地间的公平何在?
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天地神明当真是一视同仁啊!
他曾经以为,他这一生会做个彻头彻尾的文人。读书科举,做一个忠君为民的文官;像大部分人一样,按照父母的安排,娶妻生子。
可自从她的逝去,一切似乎逐渐偏离了轨迹。
世人皆羡读书人。但他时时自问,自己读了那么多的书,他便真的能达成所愿吗?可为何在关键时刻,他的满腹经纶,他的诗词文章,都救不下他在意的人呢?甚至连她死前的愿望都无法替她完成。
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,他的理想,他的人生,真的就是对的吗?
他的思想开了小差,这直接导致了他文章风格思想的转变,父亲每每看了他的文章都会轻声叹气。而母亲看见他愈加沉默的性格,眉头也再难抚平。
他很想再回到以前一心读书的日子,想强迫自己顺着母亲的心意相看人家。他表面恢复成以往的模样,循规蹈矩,温和儒雅,可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的偏执成狂。
他开始练习武艺,尽管他早已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,他仍是每天雷打不动地训练。他想向她靠得更近一些,他想知道每当她挥剑之时,心中的所思所想。
他也开始常常去灵慧寺寻求心灵上的慰藉,那是他与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。
“施主,太过执着了,”严白大师如是说,“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,心不动,人不妄动,不动则不伤;如心动则人妄动,伤其身痛其骨,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。施主应放开胸怀,不再偏执于一人一物,方能上德若谷。”
由爱故生忧,由爱故生怖,若离于爱者,无忧亦无怖。
可若他也不再执着,谁还能记得世间曾来过一个如此出色的女子?
彼时他不言不语。
严白大师只是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施主执念太深,非我一言所能解。若半年后施主仍无法自度,再来找老衲共饮一壶清茶。”
自度?他并非不肯,只是不愿。执念太深,也并非坏事,至少证明了他的生命里,真的出现过一个能牵动他心的女子。
他愈加勤快地练习武艺。他只是想,倘若再有一次机会,他可以有能力护住自己在意的人,她也许可以不用那么疼,不用一个人面对死亡。
百无一用是书生啊!